沈府正院,气氛凝滞如冰。
沈坤铁青着脸,将郑阳“委婉关切”的话语添油加醋地转述,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雷霆震怒:“孽障!你一回来就兴风作浪!把你继母逼到墙角,闹得阖府不宁,连萧彻都惊动了!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?还有没有沈家的体面?不孝的东西!从今日起,给我禁足思过!再敢对继母不敬,家法伺候!”
沈长乐挺直脊背站在堂下,指尖深深掐进掌心。
她精心布局,眼看就要将林氏那虚伪的假面彻底撕下,将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!
却万万没想到,半路杀出个萧彻!
仅仅轻飘飘一句话,便让沈坤这糊涂爹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和怕得罪萧家的心思,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林氏那边!
她所有的算计,所有的努力,都被萧彻这隔空一击,轻易碾碎!
林氏躲在沈坤身后,投来一丝劫后余生又暗含得意的目光。
沈长乐回到自己的小院,房门紧闭。
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冲破喉咙!
她恨沈坤的糊涂懦弱,恨林氏的阴险狡诈,更恨萧彻!
恨他那高高在上、轻描淡写就能决定她处境的可恶嘴脸!
恨他这看似“大度”实则阴损至极的报复!
“萧!彻!”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。
无处发泄的怒火在四肢百骸冲撞。
她猛地从妆奁底层翻出那柄久未动用的弹弓,又抓起笔,蘸饱浓墨,在几块厚实的桐木靶子上,狠狠勾勒出一个极其传神、却又带着几分夸张丑化的男子头像——剑眉紧锁,眼神阴鸷,嘴角下撇,正是萧彻那副恨不得生吞了她的模样!
把萧彻的画像粘在靶子上,并牢牢钉在书房墙壁之上。
拉满皮筋,冰冷的铁弹丸在指间蓄势待发。
“咻——!”破空声尖锐响起!
“啪!”弹丸精准命中画像上那永远都是盛气凌人的眉心!
“咻——!”
“啪!”这次是永远都是斜眼看人的左眼!
“咻——!”
“啪!”右眼!
“咻——!”
“啪!”那张又毒又贱的总是薄唇紧抿的嘴!
沈长乐眼神锐利如鹰隼,手臂稳如磐石,一弹接着一弹,狠狠射向靶子上那张让她恨得牙痒痒的脸!
每一次命中,都仿佛能听到萧彻那压抑着暴怒的闷哼,让她心头那口恶气,稍稍泄出半分。
“老匹夫,多管闲事,阴险小人,伪君子!”
她每射一弹,心中便暗骂一句。
直到将靶子上那张脸射得坑坑洼洼,墨迹模糊,才喘着气停下,胸脯剧烈起伏,眼中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。
孔嬷嬷张着嘴,对赵嬷嬷道:“大小姐只有在极致生气的时候,这准头才会这般准!”
……
也因萧彻的横插一杠子,沈长乐没能收回唾手可得的母亲遗产,反而又让林氏耀武扬威起来。
气得沈长乐在家连续画了十数张萧彻各种各样的丑相,贴在靶子上,狠狠地抽打,以泄心头之恨。
萧彻那轻描淡写却阴狠至极的“提点”,不仅挽救了林氏,更让她唾手可得的胜利化为泡影!
此恨难消!
她暂时动不了他,但这笔账,她刻在了骨子里!
然而,沈长乐绝非坐以待毙、只知发泄怨气之人。
萧彻这尊大佛她暂时撼不动,但林氏那点根基,她有的是法子连根拔起!
……
数日后,沈长乐寻了个极好的由头,步履从容地踏入沈坤书房。
“父亲,”她声音平静,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,“小舅舅不日将抵京述职。女儿想亲自去朝阳东街,给小舅舅接风洗尘。父亲是随女儿一道前去,还是带太太一同前往?”
沈坤端着茶盏的手一顿。
程诺!
那个执掌余杭程家,与萧氏共执江南仕林牛耳的程九,连他们沈氏家族都得忌惮七分的妻弟!
他已有多年不曾见过程诺了。
印象中,那个不到十岁的少年,桀骜不驯,上梁揭瓦,性子跳脱,一身纨绔。
他与程氏议亲时,程氏诸人对他交口称赞,一口一个姑爷。
唯独程诺,不是恶语相向,就是面露不屑。
遥想初次见面,便用审视的眸子打量自己,扭头对程氏说:“这世上就没好男儿么?这种装模作样的草鸡,你也看得上?”
尽管被程老夫人及程计捶了一顿,老实了,但对他依然没有好脸色,进出皆是不屑的冷笑。
在诸多求婚者中,通州沈氏的门楣,不过举人出身又是庶出的他,根本没胜算。
他跪在程老夫人面前,拿出最能打动女子的承诺。
“晚辈必会好好待程小姐,绝不辜负,永不纳妾。”
娶到程氏后的第三年,在程家长辈的指点和关照下,高中两榜进士。
带程氏参加程老太爷寿宴,意气风发的他,在程家的酒桌上,豪气干云,气吞山河。
彼时程氏已生下长女长乐,他不但亲自抱着长乐参加席筵,还特地抱着长女,去内室接程氏。
举止温柔,行动体贴。
堂下诸人无不感动,唯独程诺那个十二岁小儿,冷笑之声,如珠玉破冰,不但刺耳,还尖锐。
“好一个温柔体贴的两榜进士,在岳家装深情算什么本事,有本事,装一辈子。”
大人皆把孩童稚话当成笑料,并不当一回事。
小小少年心知多说无异,又冲温柔端庄的程氏冷笑一声。
“大多数男人可共患难,却难共享富贵。显达后过河拆桥,升米恩斗米仇更是常态。姐姐对自己的枕边人还是多留个心眼吧。”
被程氏怒斥后的小小身子猛地爆出尖锐的怒火。
“一两句不值钱的承诺就让你死心踏地嫁给他,对你说两句甜言蜜语就以为此生遇上真爱。你可真够出息的。我可丑话说到前头,到时候被辜负了,可别回娘家哭诉!我也绝不会为你作主!”
众人非但没指责他,反而哄堂大笑,说他人小鬼大,也不知道跟谁学的,小小年纪,就老气横秋的,说出来的话,比大人还要气派。
程氏葬礼上,十五岁的少年并未像他的兄长姐妹那般眼带湿意,而是冷若冰霜,全身上下泛着森冷的寒意。
他冷冷地瞅着自己,直到把他盯得心虚气短,羞愧地低下头来,这这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声短促而刺骨的嗤笑。
少年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淬了毒的寒意,清晰地在灵堂哀伤的空气里炸开:
“沈坤,甘蔗没有两头甜。身为寒门子弟,既想平步青云,又想娇妻美妾,这是蠢,是贪得无厌!”
他向前逼近一步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匕首,精准剜向他的心窝。
“你当年跪着许下的承诺,喂狗了么?我姐下嫁给你,你就是这样善待的?这才披了几年羊皮啊?就装不下去了。”
少年的胸膛剧烈起伏,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冰冷快意,掷下最后的判词:
“记住,你的报应,迟早会来的。辜负真心的男人,只配呆在角落里发霉。”
说完,他不再看自己,转身决然离去,那瘦削却挺直的背影,如同出鞘的利刃,在肃杀的灵堂里划开一道冰冷的、预示着风暴将至的裂痕。
时隔十二年,每每想到才十五岁的程诺,就拥有锐利如鹰隼、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,如今这个执掌顶级门阀又是朝廷三品大员的小舅子,沈坤后颈不由得冒出一丝凉意。
书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沈坤脸色变幻不定,目光在沈长乐这张酷似小舅子的脸上巡视,似乎从这张脸上,看到程诺那张带着讥诮的冰凉笑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