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颈的刺痛像生锈的针在骨缝里碾动,尤杉猛地睁开眼时,耳膜还嗡嗡作响。
不是崖边呼啸的风,也不是长剑刺破皮肉的闷响,耳边是老旧空调外机的震颤,混杂着楼下早餐铺铁铲刮过锅底的锐音,还有……谁家小孩扯着嗓子哭嚎,惊得窗台上的绿萝叶子都抖了抖。
她盯着天花板上泛黄的水渍发愣。那水渍像幅抽象画,她以前总说像只展翅的鸟,此刻却莫名看出几分断崖边云雾翻涌的模样。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,连抬手擦去额角冷汗的动作都做得滞涩。指尖触到皮肤时,滚烫的温度让她打了个激灵。
不是崖底浸骨的寒凉,是活生生的、属于人间的热度。
“醒了?”
沙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,尤杉几乎是弹坐起来,转身时带倒了床边的拖鞋,塑料碰撞的脆响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。
沙发上蜷缩着个身影,军绿色的旧外套搭在肚子上,露出的手腕上还缠着半截褪色的红绳。老舅睡得很沉,鼻翼翕动的节奏均匀得像钟摆,眼角的皱纹在晨光里舒展开,倒显出几分温和。
尤杉扶着墙慢慢挪过去,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,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里。她蹲在沙发边看了很久,老舅的眉骨很高,下颌线绷得紧实,连睡着时嘴角都微微向下撇着,透着股不驯的倔劲。
这眉眼……怎么会这么像?
她猛地晃了晃头,试图驱散那个荒唐的念头,吕尚是史书里的姜子牙,是白发苍苍的谋士,怎么可能和眼前这个爱喝二锅头、会在打麻将输了后偷偷骂人的老舅扯上关系?
可记忆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上来......
渭水边那个手持直钩的老者,篝火旁用树枝在泥地上推演兵法的谋士,还有最后在朝堂上眼神锐利如鹰的辅政大臣……那些面孔层层叠叠,最后竟都和沙发上这张脸重合了。
“老舅?”她试探着轻唤一声。
回应她的是更沉的呼噜声。
尤杉松了口气,后背却已沁出冷汗。
她起身想去倒杯水,脚边的遥控器被踢到了电视柜底下。弯腰去捡时,眼角余光扫过电视屏幕,不知什么时候开着的,正播放早间新闻,主持人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念悼词。
“……近日,河南安阳殷墟遗址新发掘的 M54号墓引起广泛关注。经考古专家确认,墓主人为商朝最后一位君主帝辛的王后。此次发掘中,除大量青铜器、玉器外,还发现了保存相对完好的人体遗骸。通过 AI技术对颅骨进行容貌复原,我们得以首次窥见这位几千多年前王后的真容……”
“商朝”、“王后”、“帝辛”……这些词语像冰锥扎进尤杉的太阳穴,她直起身,目光死死盯住屏幕。
画面切换到复原图的那一刻,尤杉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。
屏幕上的女子穿着繁复的青铜纹样礼服,眉眼细长,鼻梁挺翘,唇角微微上扬时,左边脸颊会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,那不是别人,分明就是她自己。
连眼角那颗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的小痣,都分毫不差。
“轰”的一声,尤杉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。她踉跄着后退,撞到身后的餐桌,餐盘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。
老舅被惊醒了,揉着眼睛坐起来:“咋了这是?”
尤杉没听见他的话,她的视线胶着在屏幕下方的小字上,那是复原图的对比——左边是 AI还原的王后容貌,右边是考古人员公布的另一件文物上的女子画像,标注着“疑似帝辛时期宫廷女官”。
那个画像上的女子,眉眼间和复原图有七分相似,只是眼神更凌厉些,嘴角的弧度也更冷硬。
妲改。
这个名字像带刺的藤蔓缠上心脏,勒得她喘不过气。是那个在部落里教她认字的女子,是那个笑着甘愿赴死的女子,是那个……和她有着相似容貌的女子。
电视里的主持人还在继续说:“……据史料记载,这位王后在商周交替之际神秘失踪,此次墓葬的发现或将改写部分历史……”
“关了!把电视关了!”尤杉突然尖叫起来,声音嘶哑得不像她自己。
老舅被她吓了一跳,慌忙抓起遥控器按了电源键,喧闹的客厅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尤杉粗重的喘息声,和窗外依旧嘈杂的市井声。
“杉杉?你咋了?做噩梦了?”老舅走过来想碰她的肩膀,却被她猛地躲开。
尤杉跌坐在地,目光扫过墙上的挂历,红圈圈住的日期刺眼得很——6月 15日。
她记得这个日子,就是明天,她原本计划潜入博物馆,偷回母亲的玉笄。
可现在……
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,指尖冰凉,镜子里的人是她,电视里的复原图是她,几千多年前那个被史书一笔带过的王后,也是她?
那断崖边的坠落是假的吗?
姜玦撕心裂肺的呼喊是假的吗?
那两年在朝歌的挣扎,在西岐的逃亡,在深夜里因为思念而啃噬心脏的疼痛……难道都只是一场太长太长的梦?
可梦里的触感那么真实,姜玦手掌的温度,断崖边风里的血腥味,还有最后那一刻,心脏被撕裂的剧痛。
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,空空如也,没有玉笄,没有缠绕的发丝,只有几道因为用力攥拳而留下的红痕。
“老舅......”她声音发颤:“我……我昨天做了个梦。”
“啥梦啊吓成这样?”老舅蹲下来,递给她一张纸巾:“是不是又梦到考试不及格了?”
尤杉摇摇头,眼泪突然掉了下来。
她想起姜玦最后抱着她破碎的身体,在漫天飞沙里哭到抽搐;想起他说“我好像一直欠你一句回答”;想起那条开满红花的河溪,和她墓碑旁新堆的小土坟。
如果那是梦,为什么会痛得这么真实?
如果那不是梦,那现在又是哪里?
老舅见她哭得厉害,也慌了神,笨拙地拍着她的背:“别哭别哭,梦都是反的。你看你这孩子,多大了还为梦哭鼻子。”
尤杉抬起泪眼朦胧的脸,看着老舅焦急的模样,他眼角的皱纹,他说话时习惯性皱眉的样子,和记忆里那个运筹帷幄的老者渐渐重叠。
她突然想起姜玦临终前的遗言,说要葬在开满红花的湖边,而老舅去年退休后,执意要搬到这个临湖的老房子,说这里的湖里夏天会开大片大片的红色睡莲。
巧合吗?
还是……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,屏幕亮起,显示着日期——6月 15日,星期三。
距离她计划去博物馆的日子,还有整整一天。
尤杉瘫坐在地上,又想起崖边那个释然又悲凉的微笑。
时空错乱了吗?
还是说,她从未离开过那个血腥的年代,此刻的安稳不过是另一场更逼真的幻觉?
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,里面有无数尘埃在飞舞。楼下传来邻居打招呼的声音,早餐铺的香气顺着窗户缝钻进来,带着葱花和酱油的味道。
一切都真实得不像话。
可心口那个空洞却越来越大,冷风呼呼地往里灌。她好像能听见红花在风中摇曳的声音,能看见姜玦站在河溪边,等了她几千年。
尤杉抱住膝盖,将脸埋进臂弯。
如果这是时空错乱,那她明天还要去博物馆吗?
如果那只是一场梦,那为什么醒来后,世界还是变得面目全非?
没有人能给她答案。
客厅里,老舅打开了电视,新闻已经换了别的内容。他哼着不成调的老歌,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盘子,阳光爬上他的白发,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。
尤杉在卧室里听着这一切,眼泪无声地浸湿了衣袖。
不管是梦还是现实,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。
她抬起头,看向窗外,远处的湖面波光粼粼,像是有无数细碎的金片在闪烁。她知道,等到夏天,那里会开满红色的睡莲。
就像那条河溪,就像他墓碑旁的花。
而她,被困在了两个时空的夹缝里,进退两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