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阳如熔化的金液，沿着红褐色城墙缓缓流淌。
尤杉勒住缰绳，望着那绵延不绝的夯土高墙，隐约间她仿佛还能看到城砖缝隙间残留着战火熏燎的焦痕，风穿过垛口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也在诉说着这座古都的沧桑过往。
“到了。”武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。
君子无故，玉不去身。
他翻身下马，衣服在暮色中泛着暗纹，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响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。
守城卫兵见是武庚，原本挺直的脊背弯得更低了些，手中长戟在石板上磕出清脆的声响。
“太子！”其中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兵抬头时，目光在尤杉身上停顿片刻，随即又迅速垂下，显然对这位同行的女子有些好奇，但不敢多问。
马蹄踏在青石板上，发出规律的笃笃声，尤杉忽然俯身，耳廓几乎贴着马颈。泥土混合着水汽的腥甜钻进鼻腔，脚下传来细微的潺潺声，仿佛有无数条溪流在暗中奔涌。
她伸手拂过冰凉的石面，指尖触到一处方形缺口，石板衔接处有着细密的凹槽，水流正沿着这些隐秘的通道汇入暗渠。
借着武庚递来的火把，能看见陶管接口处严丝合缝，青灰色的陶土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，此刻却真切地感受到几千多年前的水利系统仍在不知疲倦地运转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。
城门内侧突然亮起成片火光，将夜空染成温暖的橘色。
尤杉抬头，只见纵横交错的街道如棋盘般铺展开来，商铺幌子在风中摇曳，酒肆里飘出醇厚的酒香，往来行人大多穿着上下分裁的衣裳，粗布麻衣与精致葛布交织出朴素的层次感，兽皮坎肩与素色襦裙擦肩而过，黄色调的衣物在火光中格外醒目，还是初次的模样。
“我需入宫述职，就此别过。”武庚转身时，衣摆扫过尤杉的马镫：“若有难处，可持此玉佩去东宫寻我。”他递来一枚花纹玉珏，触手温润，显然是极为珍贵的物件。
尤杉接过玉佩，指尖传来玉的凉意：“多谢太子。”
别过后正欲调转马头，耳畔突然响起孩童的惊叫。
一道小小的身影如脱缰的野马般从巷口冲出，粗布短打在风中扬起，是那个爱唤她阿姊的小男孩。
尤杉瞳孔骤缩，猛地向后勒紧缰绳，马身人立而起，惊惶的嘶鸣声刺破了喧闹的街市。就在马蹄即将踏落的瞬间，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黑暗的街边房屋里闪出，铁钳般的手精准地拎住了小男孩后领，被救后的小男孩一边大叫着一边慌乱而逃。
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，手腕翻转间已将孩子拽到一旁，尤杉惊魂未定，正想开口道谢，却见月光恰好从云缝中漏下，照亮了少年垂落的睫毛。
这个拎小鸡的动作......
“姜玦？”尤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，仿佛这个名字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。
少年身形一僵，缓缓转身。
月光在他脸上流淌，勾勒出熟悉的眉骨轮廓，只是肤色比记忆中更深，下颌线条也添了几分硬朗。他手中还攥着半块麦饼，看见尤杉时，饼屑簌簌落在沾满尘土的粗布衣衫上。
尤杉飞身下马，裙裾扫过地面激起细碎的尘埃，在少年尚未反应过来时，她已扑进那带着皂角与阳光味道的怀抱。
熟悉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，让她紧绷已久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，眼眶一热，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滑落。
“姑娘请自重。”姜玦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疏离，手却在她背后僵了半晌才轻轻抬起，最终只是虚虚地搭着：“男女授受不亲。”
尤杉却抱得更紧了。
她看见了月光下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，那是独属于姜玦的神情，无论穿越多少次都不会改变。
“别装了。”她把脸埋在他肩头，声音闷闷的：“你的眼睛骗不了人。”
少年终于轻笑出声，那笑声带着如释重负的喟叹，震得胸腔微微发颤：“果然瞒不过你。”他抬手揉了揉尤杉的发顶，动作自然得仿佛从未分离：“醒来时躺在西市草堆里，身上这件破衣还是好心大婶给的。”
他松开手，后退半步，月光照亮他补丁摞补丁的袖口，原本整洁的短发此刻乱糟糟地支棱着，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，像盛着洹水的月光。
“这次我们谁也不是。”姜玦的指尖划过城墙斑驳的刻痕：“不是王侯将相，不是史官笔下的注脚，只是两个恰好掉进来的看客。”
尤杉望着他被月光拉长的影子，忽然想起史书上那些冰冷的文字。牧野之战的火光，鹿台自焚的惨烈，这些注定要发生的事如沉重的枷锁，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“那我们……”
“去山里。”姜玦打断她，眼神亮得惊人：“找处没人的地方，盖间茅屋。春天种黍，秋天收粟，再也不管什么商汤周武。”他伸手比划着屋舍的模样，指尖在空中划出方形的轮廓：“就我们两个。”
尤杉的心猛地一跳，仿佛有小鹿在胸腔里乱撞。
她想起那个跳崖的瞬间，云雾缭绕的山谷里藏着间孤零零的木屋，她抓住姜玦的手腕，指腹触到他腕骨上的薄茧：“我当初坠落的山头里有间被藤蔓遮住的屋子，那片的山头总会生出奇珍异草，那些草药能换钱。”
少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，仿佛点燃了星辰，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：“是救过我的那个女子说的，她说黄芩能治咳喘，丹参可活血化瘀，晒干了拿到市集能换不少布帛。”
街市尽头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，两下沉闷的响动在夜空里格外清晰。
姜玦拉着尤杉往阴影处退了几步，避开巡逻的卫兵：“那就这么定了。”他低头时，额发扫过尤杉的额头，带着清冽的月光气息：“明日一早出城，去看看那间屋子还在不在。”
尤杉望着他眼里跳动的火光，用力点头。
远处酒肆的喧嚣渐渐模糊，唯有两人交握的手心越来越暖，她知道历史的车轮终将滚滚向前，但至少此刻，他们可以选择做一阵山间的风，自由地穿过岁月的缝隙，去体验一段属于自己的、平静而温暖的古人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