左边(1 / 1)

七人沿着废旧铁轨继续往下,乔磊前头一盏头灯,将每一块锈斑和湿冷投影得清晰。

走了大约五十米,前方豁然开阔。是一间侧井空间,早已不在现代地图上。

空间呈椭圆形,约五六十平米,四周围着脱落的煤壁,顶端由钢拱与木梁交错支撑,铁制支柱上锈蚀密布,有几根已明显变形。

墙上挂着残破的日文布告牌,油墨褪得只剩“作業順守”、“罰則”、“義務”等几个字,带着侵略者冰冷的口气。

角落堆着十几把旧镐、碎麻布矿服,铁桶边还有一副破旧的皮带绑具,上头残留褐色斑点——像干涸多年却未褪色的血迹。

空气,是带温度的陈旧。像多年前有很多人在这里呼吸、呻吟、咳嗽、跪地、倒下。

王昭走得慢,手电照过布告时忽然停了几秒。

她眼神沉了沉,声音很低:“他们……真的是拿人当牲口。”

乔磊点了点头,没有多说,只轻轻靠近那块牌子,一根手指轻触铁边:“这层应该是临时作业转运站。强征矿工在这儿集中编队,然后分批压入作业区。”

张芳走到另一侧,蹲下观察那堆镐头,眼神凝着。“这些柄的断裂角度……不是自然损耗,是被强行打断的。”“像是……有人被迫工作太久,挣扎着砸过。”她的声音没有波澜,但乔伊能听出她说这话时,手背有点紧。

乔伊的视线停在墙角一个铁箱上。她走过去,小心打开。

里面有一排工人登记册,大多字迹模糊,只有几页还能辨认。

其中一页用日文写着:「第二班,4人遲出,1人重傷未報,已隔離。」

王昭低声:“隔离……是他们的词,其实就是——扔掉。”

空气再度凝结。

刘小利这次没说笑话,他只是站在原地,额头微冒汗,喃喃道:“这,真的是……地狱。”

陈树咬着牙:“不是历史书那种冰冷的‘伤亡’,是人活生生被耗光、挤烂,没人看见。”

乔磊闭了闭眼,像强压下什么,才开口:“你们能来看到这些,就已经比当年很多人幸运。”

众人默默点头。

他们像是站在一段压缩的时间胶囊里,被迫目睹这段从未写进课本的真相。

空气沉沉地贴在每个人肩膀上。连风都像哑了。

乔磊带着手电,沉声让众人慢慢靠近侧井尽头的一道钢门。

门半开,内侧锈痕爬满钢骨,像被反复拉扯过,但又一次次关死。

“这不是主井门,是押送工人走夜道的‘负压通风门’。”乔磊低声解释,“日本人为了避免地面空气进入隐蔽区,强行封闭部分通道。”

乔伊蹲下身观察门后地面,灯光一打——一道已经风干的铁轨凹槽延伸进去,铁轨两侧还有钉入地面的人字型压痕。

乔磊眉头紧锁,轻声分析:“这不是运输线……是人拉矿车用的,距距间隔在85厘米以内。”

“人跪着前行,膝盖卡在车轨凹口。”

众人一时没说话。

进入那扇门后,是一处作业残留工棚。

不大,顶不到三米高,却分隔出数个窄格子,像围栏,又像囚笼。

墙壁上密密麻麻写着繁体字——不是笔写,是用钝物划出的,一行行,一层层,从地面延伸到齐腰高的位置。

王昭蹲下,手电照在其中一排:「今朝四人死,無人埋。夜裏鐵鍊響,隔壁房有人咬繩。」

乔磊眼神沉如水,解释道:“这是当年日军在井下设的‘人力稳定区’,简单说就是‘矿工囚禁带’。”“那些被拉来的人,不住地面,不上工棚,直接在井下日夜工作,生活、排泄、劳作,全在一层。”“而为了防止‘人手流失’,他们使用了‘生物工时锁’。”

张芳疑惑:“什么是‘生物工时锁’?”

乔磊沉声解释:“一种锚链式锁具,把铁圈固定在脚腕、手腕或腰带位置,设定时间内不回轨,就会引发井口警报。”

“日本人当年还用过一种‘油火惩戒法’。”

他顿了顿,缓缓指向墙角:那是一只早已熏黑的手工油罐炉,上方是一根被烧断的金属夹。

乔磊喉结动了动,嗓音哑了一点:“他们会把干煤粉混进油里烧成粘火,再滴在矿工膝盖和背部。”

“‘不再工作者’会被强制排除在锁链区之外,称为‘废体’,半小时内无人拾尸。”

陈树整个人已经靠着墙,手指紧紧握着装备袋,脸上毫无血色。

他哑声问:“……这到底是矿井,还是集中营。”

张芳轻声道:“集中营里至少还有身份记录,这里没有。”

王昭不知何时低下了头,嘴唇紧紧抿着,一言不发。

她看向那堵密密麻麻的刻痕墙面,像被什么堵在喉头。

忽然,她走过去,从兜里掏出一张纸,贴上那段记载“油火”惩戒的地方。

纸上写着一行字:「歷史不可赦,時間不可赦。見證,是我們能做的最低限度。」

乔伊站在她身旁,望着那墙上的刻痕,低声补了一句:

“这不是‘遗址’,这是一座埋了名字的万人坑。”

刘小利红着眼:“我们都该……学过‘南京’,但谁跟我们讲过‘三号井’?”

乔磊站得笔直,额头布满汗珠,声音却异常清晰:“当年那些事一直没说完,也很难说完...”

他转头,目光越过那堵墙,像看进了六十年前的某条隧道深处:“但今天你们看到了——从现在开始,就是你们的责任了。”

时间仿佛凝滞在这片封存的残酷记忆中。墙上挂着日军留下的工业牌匾,斑驳金属上仍可辨认:“昭和�6�1地下作業第五支隊”。

“第五支队”——乔磊低声说,“当年专门负责管押华工劳力,基本是最暴力的那一支。”

横厅角落,有一排铁质栏杆隔开的工位,每个栏格不到一米宽。低矮、无灯、封顶,仅容人蜷曲其内。

每一个栏杆上,都焊着一个数字。“13,14,15,16……”

乔伊轻声数着,声音一点点发紧。

张芳站在栏外,背对众人,轻轻开口:“这不是工位……是囚笼。”

墙角地面有烧灼痕迹,黑色焦圈交错,有的形状分明,是跪倒的膝盖印,有的像是翻腾挣扎时留下的鞋底印花,一圈半,一道断。

空气湿冷,众人却像是被烫到一样,谁也没出声。

刘小利坐在墙边,小声道:“这地方……就算知道是历史,也太TM残忍了。”

乔磊把背包放下,取出备用水壶递给他,语气平缓:“对当年的日本来说,这只是战争资源的一部分。”

“但对那些人来说,是他们全部。”

张芳望着墙上一句日文手刻:“無聲之底,有血之聲。”

她轻声译出:“‘在无声的深处,仍有血的呼喊。’”

王昭突然回头,眉头微蹙:“星遥怎么一直没说话?”

乔伊猛地抬头,环顾四周。

她的眼神从每一张脸上扫过,数了一遍。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……少了一个。

王昭的声音突然拔高一截:“马星遥呢?”整个空间安静得只剩风声。

刘小利立刻举起头灯,照向他们来时的通道:“不会吧……他什么时候……”

王昭声音已经带了点急:“他是最后一位殿后的,我们一直以为他在后边。”

乔磊拉高灯位,朝他们来的通道方向探照。他沉声道:“我们刚才讨论历史时,他站在乔伊后面,我看到的......”

王昭语气急了:“但现在他不在任何人身边了!”

张芳看着道路中央的脚印,突然蹲下。他低声说:“我们七个人——来时只有一条通道。脚印整齐,地面干燥,没人悄无声息地掉队。”

乔伊声音冷静,却藏着压迫:“而且马星遥不可能——不打招呼地‘自己逃走’。”

她加重了“打招呼”三个字。

王昭喃喃:“他不是那样的人……他从来不会让人担心。”

乔磊快速调出对讲仪通话记录,切换频道。“星遥?收到请回话——”

静默。

“马星遥,如果你听见请回应——”只有轻微电流噪音,连反馈波形都没有。

刘小利手心都是汗:“不会是被井塌掩了吧?他走前面、我们后脚跟着,不可能没听见声!”

乔伊看着通道尽头的那面墙,那面本该是实墙的地方——在矿灯照过的一瞬间,影子模糊了一下。

风吹过,铁架发出一声极轻的“嗡”响,像是某种感应的低频共鸣。

不是幻觉,像是某个“通道口”刚刚闭合。

马星遥消失的瞬间,发生得极为微妙。大家正聚精会神地讨论着那段历史,气氛在逐渐紧张中慢慢攀升,而马星遥,却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消失了。他本应站在队伍的最后,和其他队友一起沿着废旧铁轨继续向下走,面对未知的三号井。但他突然低下了头,似乎有些心事重重。眼睛扫过周围的一切,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变化,然而他的步伐却越来越轻,不发一声地偏离了队伍的中心。

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。每个人都在忙着调整装备,讨论着接下来的任务,意识并没有集中过来。马星遥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某个转角处,他的消失仿佛被空气轻轻吞噬,融入了这个阴沉的地下空间。

大家开始四下张望,彼此的目光交错,仿佛心中都隐隐升起了恐惧的种子。所有人都知道——如果马星遥真的有什么事,那么接下来他们面临的,将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调查任务。

而他们所有人都意识到,自己早已卷入了这场无法回头的冒险之中。

马星遥的消失像一滴水渗入海绵——无声无息,却在事后让所有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潮湿。

他们不知道的是,就在六人围读墙上的刻痕时,马星遥站在队伍最外侧。矿灯扫过那句“無聲之底,有血之聲“,马星遥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地质锤。锤头沾着的暗红色碎屑,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发亮。

没人注意到,他的影子在矿灯照射下,比其他人淡了三分。也没人听见,当张芳翻译那句日文时,马星遥的呼吸突然停滞了一瞬——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掐住了喉咙。他的嘴唇蠕动,无声地重复着“血的呼喊“,右手却悄悄按向身后锈蚀的钢梁。

钢梁上,一道本不该存在的裂缝悄然张开。裂缝内壁光滑如镜,映出马星遥骤然收缩的瞳孔。他的倒影在镜面里诡异地笑着,举起地质锤做了个“嘘“的手势。现实中的马星遥猛地后退半步,靴底碾碎了一块煤渣。

“咔。“这声响本该被听见,但恰巧刘小利正用镐头敲击墙面:“你们看这个刻痕是不是——“

敲击声盖过了碎裂声。

当马星遥的左手被裂缝“吞“进一半时,乔磊正在解说日军暴行。王昭的啜泣、陈树粗重的喘息、张芳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,像一层厚厚的毛毯,裹住了正在发生的异常。

只有乔伊若有所觉地回头。她看见马星遥的侧脸——他的颧骨在矿灯下呈现出诡异的半透明,像正在溶解的蜡像。可当她眨眼的瞬间,这幻觉消失了。马星遥对她笑了笑,竖起三根手指(他们的安全暗号),然后......悄然后退一步,彻底隐入黑暗。

然后,王昭突然尖叫:“马星遥呢?!“

六盏头灯疯狂扫射,光柱交错如牢笼。陈树蹲下检查脚印时,发现马星遥的靴印在某个点突然转向墙壁——就像他主动走进了钢铁之中。更可怕的是,那些脚印前半段清晰,后半段却渐渐变浅,最终消失,仿佛他的人正在一点点“淡出“这个世界。

“他不可能自己走掉......“陈树的声音发颤,“除非......“

“除非什么?“张芳厉声问。

陈树咽了口唾沫:“除非这井会吃人。“

乔伊突然举起吊坠——它正发出幽蓝的冷光,像在呼应什么。她想起马星遥消失前那个笑,现在才意识到,他的嘴角弧度与墙上日文标语里的“罰“字一模一样。

王昭的对讲机突然爆出杂音,某个频道里传来微弱的敲击声。三短三长三短——马星遥知道摩斯密码,但这是矿井坍塌求救信号。

而他们都知道,此刻的矿井根本没有塌方......

此刻,谁都没再开玩笑,谁都不再随意放松。他们七人,变成六个。乔磊一再强调:“从现在开始——谁都不准掉队。后一个人必须盯住前一个人的后背。”

他们以等距前进。每一盏头灯间隔不超过一米半,像连在时间缝隙上的一串呼吸灯。

通道越来越低,六人都开始不得不半弯着腰行走。

空气仿佛比刚才更冷了一层,手电光扫过井壁,反射出水光粼粼的结露。

乔伊走在最前,手里拎着电台,另一只手握着矿灯,步子极稳。她没说话,但整个小队的节奏明显随着她调。

张芳走在她身侧,眉头紧锁,一直在观察地形与氧压读数。

通道尽头,地势忽然向下倾斜,雾气越发浓重。手电的光束透不过前方的湿气层,反而反射出一种黯淡的、毫无热度的白。

再往前走五米,路,竟突然一分为二。

一左一右。

左边墙面干燥,电缆线断裂处呈炭化痕迹,像曾有短路。贴着一张几乎被氧化风干的警示布标:“試點作業區�9�9立入禁止”。

右边通道却显得“更活”——有更浓的脚印痕迹,地上还残留一段鞋底拉痕,轨道边缘有轻微滑擦。

陈树仔细观察:“这是不是马星遥的?”

众人停在原地,面面相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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